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駱駝祥子(8)

來源:網(wǎng)絡(luò)資源 2009-11-17 10:17:10

中考真題

智能內(nèi)容

  講動武,祥子不能打個老人,也不能打個姑娘。他的力量沒地方用。耍無賴,只能想想,耍不出。論虎妞這個人,他滿可以跺腳一跑。為目前這一場,她既然和父親鬧翻,而且愿意跟他走;骨子里的事沒人曉得,表面上她是為祥子而犧牲;當(dāng)著大家面前,他沒法不拿出點英雄氣兒來。他沒話可說,只能立在那里,等個水落石出;至少他得作到這個,才能象個男子漢。

  劉家父女只剩了彼此瞪著,已無話可講;祥子是閉口無言。車夫們,不管向著誰吧,似乎很難插嘴。打牌的人們不能不說話了,靜默得已經(jīng)很難堪。不過,大家只能浮面皮的敷衍幾句,勸雙方不必太掛火,慢慢的說,事情沒有過不去的。他們只能說這些,不能解決什么,也不想解決什么。見兩方面都不肯讓步,那么,清官難斷家務(wù)事,有機(jī)會便溜了吧。

  沒等大家都溜凈,虎姑娘抓住了天順煤廠的馮先生:“馮先生,你們鋪子里不是有地方嗎?先讓祥子住兩天。我們的事說辦就快,不能長占住你們的地方。祥子你跟馮先生去,明天見,商量商量咱們的事。告訴你,我出回門子,還是非坐花轎不出這個門!馮先生,我可把他交給你了,明天跟你要人!”

  馮先生直吸氣,不愿負(fù)這個責(zé)任。祥子急于離開這里,說了句:“我跑不了!”

  虎姑娘瞪了老頭子一眼,回到自己屋中,謯娽①著嗓子哭起來,把屋門從里面鎖上。

  馮先生們把謔劉四爺也勸進(jìn)去,老頭子把外場勁兒又拿出來,請大家別走,還得喝幾盅:“諸位放心,從此她是她,我是我,再也不吵嘴。走她的,只當(dāng)我沒有過這么個丫頭。我外場一輩子,臉教她給丟凈!倒退二十年,我把她們倆全活劈了!現(xiàn)在,隨她去;打算跟我要一個小銅錢,萬難!一個子兒不給!不給!看她怎么活著!教她嘗嘗,她就曉得了,到底是爸爸好,還是野漢子好!別走,再喝一盅!”大家敷衍了幾句,都急于躲避是非。

  祥子上了天順煤廠。

  事情果然辦得很快。虎妞在毛家灣一個大雜院里租到兩間小北房;馬上找了裱糊匠糊得四白落地;求馮先生給寫了幾個喜字,貼在屋中。屋子糊好,她去講轎子:一乘滿天星的轎子,十六個響器,不要金燈,不要執(zhí)事。一切講好,她自己趕了身紅綢子的上轎衣;在年前赴得,省得不過破五就動針。喜日定的是大年初六,既是好日子,又不用忌門。她自己把這一切都辦好,告訴祥子去從頭至腳都得買新的:“一輩子就這么一回!”

  祥子手中只有五塊錢!

  虎妞又瞧了眼:“怎么?我交給你那三十多塊呢?”

  祥子沒法不說實話了,把曹宅的事都告訴了她。她眨巴著眼似信似疑的:“好吧,我沒工夫跟你吵嘴,咱們各憑良心吧!給你這十五塊吧!你要是到日子不打扮得象個新人,你可提防著!”

  初六,虎妞坐上了花轎。沒和父親過一句話,沒有弟兄的護(hù)送,沒有親友的祝賀;只有那些鑼鼓在新年后的街上響得很熱鬧,花轎穩(wěn)穩(wěn)的走過西安門,西四牌樓,也惹起穿著新衣的人們——特別是鋪戶中的伙計——一些羨慕,一些感觸。

  祥子穿著由天橋買來的新衣,紅著臉,戴著三角錢一頂?shù)木勑∶薄K路鹜俗约,而傻傻忽忽的看著一切,聽著一切,連自己好似也不認(rèn)識了。他由一個煤鋪遷入裱糊得雪白的新房,不知道是怎回事:以前的事正如煤廠里,一堆堆都是黑的;現(xiàn)在茫然的進(jìn)到新房,白得閃眼,貼著幾個血紅的喜字。他覺到一種嘲弄,一種白的,渺茫的,悶氣。屋里,擺著虎妞原有的桌椅與床;火爐與菜案卻是新的;屋角里插著把五色雞毛的撢子。他認(rèn)識那些桌椅,可是對火爐,菜案,與雞毛撢子,又覺得生疏。新舊的器物合在一處又使他想起過去,又擔(dān)心將來。一切任人擺布,他自己既象個舊的,又象是個新的,一個什么擺設(shè),什么奇怪的東西;他不認(rèn)識了自己。他想不起哭,他想不起笑,他的大手大腳在這小而暖的屋中活動著,象小木籠里一只大兔子,眼睛紅紅的看著外邊,看著里邊,空有能飛跑的腿,跑不出去!虎妞穿著紅襖,臉上抹著白粉與胭脂,眼睛溜著他。他不敢正眼看她。她也是既舊又新的一個什么奇怪的東西,是姑娘,也是娘們;象女的,又象男的;象人,又象什么兇惡的走獸!這個走獸,穿著紅襖,已經(jīng)捉到他,還預(yù)備著細(xì)細(xì)的收拾他。誰都能收拾他,這個走獸特別的厲害,要一刻不離的守著他,向他瞪眼,向他發(fā)笑,而且能緊緊的抱住他,把他所有的力量吸盡。他沒法脫逃。他摘了那頂緞小帽,呆呆的看著帽上的紅結(jié)子,直到看得眼花——一轉(zhuǎn)臉,墻上全是一顆顆的紅點,飛旋著,跳動著,中間有一塊更大的,紅的,臉上發(fā)著丑笑的虎妞!婚夕,祥子才明白:虎妞并沒有懷了孕。象變戲法的,她解釋給他聽:“要不這么冤你一下,你怎會死心踏地的點頭呢!我在褲腰上塞了個枕頭!哈哈,哈哈!”她笑得流出淚來:“你個傻東西!甭提了,反正我對得起你;你是怎個人,我是怎個人?我楞和爸爸吵了,跟著你來,你還不謝天謝地?”第二天,祥子很早就出去了。多數(shù)的鋪戶已經(jīng)開了市,可是還有些家關(guān)著門。門上的春聯(lián)依然紅艷,黃的掛錢卻有被風(fēng)吹碎了的。街上很冷靜,洋車可不少,車夫們也好似比往日精神了一些,差不離的都穿著雙新鞋,車背后還有貼著塊紅紙兒的。祥子很羨慕這些車夫,覺得他們倒有點過年的樣子,而自己是在個葫蘆里憋悶了這好幾天;他們都安分守己的混著,而他沒有一點營生,在大街上閑晃。他不安于游手好閑,可是打算想明天的事,就得去和虎妞——他的老婆商議;他是在老婆——這么個老婆!——手里討飯吃?臻L了那么高的身量,空有那么大的力氣,沒用。他第一得先伺候老婆,那個紅襖虎牙的東西;吸人精血的東西;他已不是人,而只是一塊肉。他沒了自己,只在她的牙中掙扎著,象被貓叼住的一個小鼠。他不想跟她去商議,他得走;想好了主意,給她個不辭而別。這沒有什么對不起人的地方,她是會拿枕頭和他變戲法的女怪!他窩心,他不但想把那身新衣扯碎,也想把自己從內(nèi)到外放在清水里洗一回,他覺得混身都粘著些不潔凈的,使人惡心的什么東西,教他從心里厭煩。他愿永遠(yuǎn)不再見她的面!

  上哪里去呢?他沒有目的地。平日拉車,他的腿隨著別人的嘴走,今天,他的腿自由了,心中茫然。順著西四牌樓一直往南,他出了宣武門:道是那么直,他的心更不會拐彎。出了城門,還往南,他看見個澡堂子。他決定去洗個澡。

  脫得光光的,看著自己的肢體,他覺得非常的羞愧。下到池子里去,熱水把全身燙得有些發(fā)木,他閉上了眼,身上麻麻酥酥的仿佛往外放射著一些積存的污濁。他幾乎不敢去摸自己,心中空空的,頭上流下大汗珠來。一直到呼吸已有些急促,他才懶懶的爬上來,混身通紅,象個初生下來的嬰兒。他似乎不敢就那么走出來,圍上條大毛巾,他還覺得自己丑陋;雖然汗珠劈嗒啪嗒的往下落,他還覺得自己不干凈——心中那點污穢仿佛永遠(yuǎn)也洗不掉:在劉四爺眼中,在一切知道他的人眼中,他永遠(yuǎn)是個偷娘們的人!

  汗還沒完全落下去,他急忙的穿上衣服,跑了出來。他怕大家看他的赤身!出了澡堂,被涼風(fēng)一颼,他覺出身上的輕松。街上也比剛才熱鬧的多了。響晴的天空,給人人臉上一些光華。祥子的心還是揪揪著,不知上哪里去好。往南,往東,再往南,他奔了天橋去。新年后,九點多鐘,鋪戶的徒弟們就已吃完早飯,來到此地。各色的貨攤,各樣賣藝的場子,都很早的擺好占好。祥子來到,此處已經(jīng)圍上一圈圈的人,里邊打著鑼鼓。他沒心去看任何玩藝,他已經(jīng)不會笑。

  平日,這里的說相聲的,耍狗熊的,變戲法的,數(shù)來寶的,唱秧歌的,說鼓書的,練把式的,都能供給他一些真的快樂,使他張開大嘴去笑。他舍不得北平,天橋得算一半兒原因。每逢望到天橋的席棚,與那一圈一圈兒的人,他便想起許多可笑可愛的事。現(xiàn)在他懶得往前擠,天橋的笑聲里已經(jīng)沒了他的份兒。他躲開人群,向清靜的地方走,又覺得舍不得!不,他不能離開這個熱鬧可愛的地方,不能離開天橋,不能離開北平。走?無路可走!他還是得回去跟她——跟她!——去商議。他不能走,也不能閑著,他得退一步想,正如一切人到了無可如何的時候都得退一步想。什么委屈都受過了,何必單在這一點上叫真兒呢?他沒法矯正過去的一切,那么只好順著路兒往下走吧。

  他站定了,聽著那雜亂的人聲,鑼鼓響;看著那來來往往的人,車馬,忽然想起那兩間小屋。耳中的聲音似乎沒有了,眼前的人物似乎不見了,只有那兩間白,暖,貼著紅喜字的小屋,方方正正的立在面前。雖然只住過一夜,但是非常的熟習(xí)親密,就是那個穿紅襖的娘們仿佛也并不是隨便就可以舍棄的。立在天橋,他什么也沒有,什么也不是;在那兩間小屋里,他有了一切;厝ィ挥谢厝ゲ拍苡修k法。明天的一切都在那小屋里。羞愧,怕事,難過,都沒用;打算活著,得找有辦法的地方去。

  他一氣走回來,進(jìn)了屋門,大概也就剛交十一點鐘。虎妞已把午飯作好:餾的饅頭,熬白菜加肉丸子,一碟虎皮凍,一碟醬蘿卜。別的都已擺好,只有白菜還在火上煨著,發(fā)出些極美的香味。她已把紅襖脫去,又穿上平日的棉褲棉襖,頭上可是戴著一小朵絨作的紅花,花上還有個小金紙的元寶。祥子看了她一眼,她不象個新婦。她的一舉一動都象個多年的媳婦,麻利,老到,還帶著點自得的勁兒。雖然不象個新婦,可是到底使他覺出一點新的什么來;她作飯,收拾屋子;屋子里那點香味,暖氣,都是他所未曾經(jīng)驗過的。不管她怎樣,他覺得自己是有了家。一個家總有它的可愛處。他不知怎樣好了。

  “上哪兒啦?你!”她一邊去盛白菜,一邊問。“洗澡去了。”他把長袍脫下來。

  “啊!以后出去,言語一聲!別這么大咧咧的甩手一走!”他沒言語。

  “會哼一聲不會?不會,我教給你!”

  他哼了一聲,沒法子!他知道娶來一位母夜叉,可是這個夜叉會作飯,會收拾屋子,會罵他也會幫助他,教他怎樣也不是味兒!他吃開了饅頭。飯食的確是比平日的可口,熱火;可是吃著不香,嘴里嚼著,心里覺不出平日狼吞虎咽的那種痛快,他吃不出汗來。

  吃完飯,他躺在了炕上,頭枕著手心,眼看著棚頂。“嗨!幫著刷家伙!我不是誰的使喚丫頭!”她在外間屋里叫。

  很懶的他立起來,看了她一眼,走過去幫忙。他平日非常的勤緊,現(xiàn)在他憋著口氣來作事。在車廠子的時候,他常幫她的忙,現(xiàn)在越看她越討厭,他永遠(yuǎn)沒恨人象恨她這么厲害,他說不上是為了什么。有氣,可是不肯發(fā)作,全圈在心里;既不能和她一刀兩斷,吵架是沒意思的。在小屋里轉(zhuǎn)轉(zhuǎn)著,他感到整個的生命是一部委屈。

  收拾完東西,她四下里掃了一眼,嘆了口氣。緊跟著笑了笑。“怎樣?”

  “什么?”祥子蹲在爐旁,烤著手;手并不冷,因為沒地方安放,只好烤一烤。這兩間小屋的確象個家,可是他不知道往哪里放手放腳好。

  “帶我出去玩玩?上白云觀?不,晚點了;街上蹓蹓去?”她要充分的享受新婚的快樂。雖然結(jié)婚不成個樣子,可是這么無拘無束的也倒好,正好和丈夫多在一塊兒,痛痛快快的玩幾天。在娘家,她不缺吃,不缺穿,不缺零錢;只是沒有個知心的男子。現(xiàn)在,她要撈回來這點缺欠,要大搖大擺的在街上,在廟會上,同著祥子去玩。

  祥子不肯去。第一他覺得滿世界帶著老婆逛是件可羞的事,第二他以為這么來的一個老婆,只可以藏在家中;這不是什么體面的事,越少在大家眼前顯擺越好。還有,一出去,哪能不遇上熟人,西半城的洋車夫們誰不曉得虎妞和祥子,他不能去招大家在他背后嘀嘀咕咕。

  “商量商量好不好?”他還是蹲在那里。

  “有什么可商量的?”她湊過來,立在爐子旁邊。他把手拿下去,放在膝上,呆呆的看著火苗。楞了好久,他說出一句來:“我不能這么閑著!”

  “受苦的命!”她笑了一聲。“一天不拉車,身上就癢癢,是不是?你看老頭子,人家玩了一輩子,到老了還開上車廠子。他也不拉車,也不賣力氣,憑心路吃飯。你也得學(xué)著點,拉一輩子車又算老幾?咱們先玩幾天再說,事情也不單忙在這幾天上,奔什么命?這兩天我不打算跟你拌嘴,你可也別成心氣我!”

  “先商量商量!”祥子決定不讓步。既不能跺腳一走,就得想辦法作事,先必得站一頭兒,不能打秋千似的來回晃悠。

  “好吧,你說說!”她搬過個凳子來,坐在火爐旁。“你有多少錢?”他問。

  “是不是?我就知道你要問這個嘛!你不是娶媳婦呢,是娶那點錢,對不對?”

  祥子象被一口風(fēng)噎住,往下連咽了好幾口氣。劉老頭子,和人和廠的車夫,都以為他是貪財,才勾搭上虎妞;現(xiàn)在,她自己這么說出來了!自己的車,自己的錢,無緣無故的丟掉,而今被壓在老婆的幾塊錢底下;吃飯都得順脊梁骨下去!他恨不能雙手掐住她的脖子,掐!掐!掐!一直到她翻了白眼!把一切都掐死,而后自己抹了脖子。他們不是人,得死;他自己不是人,也死;大家不用想活著!

  祥子立起來,想再出去走走;剛才就不應(yīng)當(dāng)回來?聪樽拥纳裆粚Γ周浐土它c兒:“好吧,我告訴你。我手里一共有五百來塊錢。連轎子,租房——三份兒①,糊棚,作衣裳,買東西,帶給你,歸了包堆②花了小一百,還剩四百來塊。我告訴你,你不必著急。咱們給它個得樂且樂。你呢,成年際拉車出臭汗,也該漂漂亮亮的玩幾天;我呢,當(dāng)了這么些年老姑娘,也該痛快幾天。等到快把錢花完,咱們還是求老頭子去。我呢,那天要是不跟他鬧翻了,決走不出來。現(xiàn)在我氣都消了,爸爸到底是爸爸。他呢,只有我這么個女兒,你又是他喜愛的人,咱們服個軟,給他陪個‘不是’,大概也沒有過不去的事。這多么現(xiàn)成!他有錢,咱們正當(dāng)正派的承受過來,一點沒有不合理的地方;強(qiáng)似你去給人家當(dāng)牲口!過兩天,你就先去一趟;他也許不見你。一次不見,再去第二次;面子都給他,他也就不能不回心轉(zhuǎn)意了。然后我再去,好歹的給他幾句好聽的,說不定咱們就能都搬回去。咱們一搬回去,管保挺起胸脯,誰也不敢斜眼看咱們;咱們要是老在這兒忍著,就老是一對黑人兒,你說是不是?”

  祥子沒有想到過這個。自從虎妞到曹宅找他,他就以為娶過她來,用她的錢買上車,自己去拉。雖然用老婆的錢不大體面,但是他與她的關(guān)系既是種有口說不出的關(guān)系,也就無可如何了。他沒想到虎妞還有這么一招。把長臉往下一拉呢,自然這的確是個主意,可是祥子不是那樣的人。前前后后的一想,他似乎明白了點:自己有錢,可以教別人白白的搶去,有冤無處去訴。趕到別人給你錢呢,你就非接受不可;接受之后,你就完全不能再拿自己當(dāng)個人,你空有心胸,空有力量,得去當(dāng)人家的奴隸:作自己老婆的玩物,作老丈人的奴仆。一個人仿佛根本什么也不是,只是一只鳥,自己去打食,便會落到網(wǎng)里。吃人家的糧米,便得老老實實的在籠兒里,給人家啼唱,而隨時可以被人賣掉!

  他不肯去找劉四爺。跟虎妞,是肉在肉里的關(guān)系;跟劉四,沒有什么關(guān)系。已經(jīng)吃了她的虧,不能再去央告她的爸爸!“我不愿意閑著!”他只說了這么一句,為是省得費(fèi)話與吵嘴。

  “受累的命嗎!”她敲著撩著的說。“不愛閑著,作個買賣去。”

  “我不會!賺不著錢!F我會拉車,我愛拉車!”祥子頭上的筋都跳起來。

  “告訴你吧,就是不許你拉車!我就不許你混身臭汗,臭烘烘的上我的炕!你有你的主意,我有我的主意,看吧,看誰別扭得過誰!你娶老婆,可是我花的錢,你沒往外掏一個小錢。想想吧,咱倆是誰該聽誰的?”

  閑到元宵節(jié),祥子沒法再忍下去了。

  虎妞很高興。她張羅著煮元宵,包餃子,白天逛廟,晚上逛燈。她不許祥子有任何主張,可是老不缺著他的嘴,變法兒給他買些作些新鮮的東西吃。大雜院里有七八戶人家,多數(shù)的都住著一間房;一間房里有的住著老少七八戶。這些人有的拉車,有的作小買賣,有的當(dāng)巡警,有的當(dāng)仆人。各人有各人的事,誰也沒個空閑,連小孩子們也都提著小筐,早晨去打粥,下午去拾煤核。只有那頂小的孩子才把屁股凍得通紅的在院里玩耍或打架。爐灰塵土臟水就都倒在院中,沒人顧得去打掃,院子當(dāng)中間兒凍滿了冰,大孩子拾煤核回來拿這當(dāng)作冰場,嚷鬧著打冰出溜玩。頂苦的是那些老人與婦女。老人們無衣無食,躺在冰涼的炕上,干等著年輕的掙來一點錢,好喝碗粥,年輕賣力氣的也許掙得來錢,也許空手回來,回來還要發(fā)脾氣,找著縫兒吵嘴。老人們空著肚子得拿眼淚當(dāng)作水,咽到肚中去。那些婦人們,既得顧著老的,又得顧著小的,還得敷衍年輕掙錢的男人。她們懷著孕也得照常操作,只吃著窩窩頭與白薯粥;不,不但要照常工作,還得去打粥,兜攬些活計——幸而老少都吃飽了躺下,她們得抱著個小煤油燈給人家洗,作,縫縫補(bǔ)補(bǔ)。屋子是那么小,墻是那么破,冷風(fēng)從這面的墻縫鉆進(jìn)來,一直的從那面出去,把所有的一點暖氣都帶了走。她們的身上只掛著些破布,肚子盛著一碗或半碗粥,或者還有個六七個月的胎。她們得工作,得先盡著老的少的吃飽。她們渾身都是病,不到三十歲已脫了頭發(fā),可是一時一刻不能閑著,從病中走到死亡;死了,棺材得去向“善人”們募化。那些姑娘們,十六七歲了,沒有褲子,只能圍著塊什么破東西在屋中——天然的監(jiān)獄——幫著母親作事,趕活。要到茅房去,她們得看準(zhǔn)了院中無人才敢賊也似的往外跑;一冬天,她們沒有見過太陽與青天。那長得丑的,將來承襲她們媽媽的一切;那長得有個模樣的,連自己也知道,早晚是被父母賣出,“享福去”!

  就是在個這樣的雜院里,虎妞覺得很得意。她是唯一的有吃有穿,不用著急,而且可以走走逛逛的人。她高揚(yáng)著臉,出來進(jìn)去,既覺出自己的優(yōu)越,并且怕別人沾惹她,她不理那群苦人。來到這里作小買賣的,幾乎都是賣那頂賤的東西,什么刮骨肉,凍白菜,生豆汁,驢馬肉,都來這里找照顧主。自從虎妞搬來,什么賣羊頭肉的,熏魚的,硬面餑餑的,鹵煮炸豆腐的,也在門前吆喊兩聲。她端著碗,揚(yáng)著臉,往屋里端這些零食,小孩子們都把鐵條似的手指伸在口里看著她,仿佛她是個什么公主似的。她是來享受,她不能,不肯,也不愿,看別人的苦處。

  祥子第一看不上她的舉動,他是窮小子出身,曉得什么叫困苦。他不愿吃那些零七八碎的東西,可惜那些錢。第二,更使他難堪的生物學(xué)哲學(xué)研究生物學(xué)中的哲學(xué)問題以及人類對生物學(xué),是他琢磨出點意思來:她不許他去拉車,而每天好菜好飯的養(yǎng)著他,正好象養(yǎng)肥了牛好往外擠牛奶!他完全變成了她的玩藝兒。他看見過:街上的一條瘦老的母狗,當(dāng)跑腿的時候,也選個肥壯的男狗。想起這個,他不但是厭惡這種生活,而且為自己擔(dān)心。他曉得一個賣力氣的漢子應(yīng)當(dāng)怎樣保護(hù)身體,身體是一切。假若這么活下去,他會有一天成為一個干骨頭架子,還是這么大,而膛兒里全是空的。他哆嗦起來。打算要命,他得馬上去拉車,出去跑,跑一天,回來倒頭就睡,人事不知;不吃她的好東西,也就不伺候著她玩。他決定這么辦,不能再讓步;她愿出錢買車呢,好;她不愿意,他會去賃車?yán)。一聲沒出,他想好就去賃車了。十七那天,他開始去拉車,賃的是“整天兒”。拉過兩個較長的買賣,他覺出點以前未曾有過的毛病,腿肚子發(fā)緊,胯骨軸兒發(fā)酸。他曉得自己的病源在哪里,可是為安慰自己,他以為這大概也許因為二十多天沒拉車,把腿撂生了;跑過幾趟來,把腿蹓開,或者也就沒事了。

  又拉上個買賣,這回是幫兒車,四輛一同走。抄起車把來,大家都讓一個四十多歲的高個子在前頭走。高個子笑了笑,依了實,他知道那三輛車都比他自己“棒”。他可是賣了力氣,雖然明知跑不過后面的三個小伙子,可是不肯倚老賣老。跑出一里多地,后面夸了他句:“怎么著,要勁兒嗎?還真不離!”他喘著答了句:“跟你們哥兒們走車,慢了還行?!”他的確跑得不慢,連祥子也得掏七八成勁兒才跟得上他。他的跑法可不好看:高個子,他塌不下腰去,腰和背似乎是塊整的木板,所以他的全身得整個的往前撲著;身子向前,手就顯著靠后;不象跑,而象是拉著點東西往前鉆。腰死板,他的胯骨便非活動不可;腳幾乎是拉拉在地上,加緊的往前扭。扭得真不慢,可是看著就知道他極費(fèi)力。到拐彎抹角的地方,他整著身子硬拐,大家都替他攥著把汗;他老象是只管身子往前鉆,而不管車過得去過不去。

  拉到了,他的汗劈嗒啪嗒的從鼻尖上,耳朵唇上,一勁兒往下滴嗒。放下車,他趕緊直了直腰,咧了咧嘴。接錢的時候,手都哆嗦得要拿不住東西似的。

  在一塊兒走過一趟車便算朋友,他們四個人把車放在了一處。祥子們擦擦汗,就照舊說笑了。那個高個子獨自蹓了半天,干嗽了一大陣,吐出許多白沫子來的純形式,因果性是知性的先天范疇(范疇共十二,因果性,才似乎緩過點兒來,開始跟他們說話兒:“完了!還有那個心哪;腰,腿,全不給勁嘍!無論怎么提腰,腿抬不起來;干著急!”

  “剛才那兩步就不離,你當(dāng)是慢哪!”一個二十多歲矮身量的小伙子接過來:“不屈心,我們?nèi)齻都夠棒的,誰沒出汗?”高個子有點得意,可又慚愧似的,嘆了口氣。

  “就說你這個跑法,差不離的還真得教你給撅①了,你信不信?”另一個小伙子說。“歲數(shù)了,不是說著玩的。”高個子微笑著,搖了搖頭:“也還不都在乎歲數(shù),哥兒們!我告訴你一句真的,干咱們這行兒的,別成家,真的!”看大家都把耳朵遞過來,他放小了點聲兒:“一成家,黑天白日全不閑著,玩完!瞧瞧我的腰,整的,沒有一點活軟氣!還是別跑緊了,一咬牙就咳嗽,心口窩辣蒿蒿的!甭說了,干咱們這行兒的就得它媽的打一輩子光棍兒!連它媽的小家雀兒都一對一對兒的,不許咱們成家!還有一說,成家以后,一年一個孩子,我現(xiàn)在有五個了!全張著嘴等著吃!車份大,糧食貴,買賣苦,有什么法兒呢!不如打一輩子光棍,犯了勁上白房子,長上楊梅大瘡,認(rèn)命!一個人,死了就死了!這玩藝一成家,連大帶小,好幾口兒,死了也不能閉眼!你說是不是?”他問祥子。

  祥子點了點頭,沒說出話來。

  這陣兒,來了個座兒,那個矮子先講的價錢,可是他讓了,叫著高個子:“老大哥,你拉去吧!這玩藝家里還有五個孩子呢!”

  高個子笑了:“得,我再奔一趟!按說可沒有這么辦的!得了,回頭好多帶回幾個餅子去!回頭見了,哥兒們!”看著高個子走遠(yuǎn)了,矮子自言自語的說:“混它媽的下輩子,連個媳婦都摸不著!人家它媽的宅門里,一人摟著四五個娘們!”

  “先甭提人家,”另個小伙子把話接過去。“你瞧干這個營生的,還真得留神,高個子沒說錯。你就這么說吧,成家為干嗎?能擺著當(dāng)玩藝兒看?不能!好,這就是樓子①!成天啃窩窩頭,兩氣夾攻,多么棒的小伙子也得爬下!”聽到這兒,祥子把車?yán)似饋,搭訕著說了句:“往南放放,這兒沒買賣。”

  “回見!”那兩個年輕的一齊說。

  祥子仿佛沒有聽見。一邊走一邊踢腿,胯骨軸的確還有點發(fā)酸!本想收車不拉了,可是簡直沒有回家的勇氣。家里的不是個老婆,而是個吸人血的妖精!

  天已慢慢長起來,他又轉(zhuǎn)晃了兩三趟,才剛到五點來鐘。他交了車,在茶館里又耗了會兒。喝了兩壺茶,他覺出餓來,決定在外面吃飽再回家。吃了十二兩肉餅,一碗紅豆小米粥,一邊打著響嗝一邊慢慢往家走。準(zhǔn)知道家里有個雷等著他呢,可是他很鎮(zhèn)定;他下了決心:不跟她吵,不跟她鬧,倒頭就睡,明天照舊出來拉車,她愛怎樣怎樣!

  一進(jìn)屋門,虎妞在外間屋里坐著呢,看了他一眼,臉沉得要滴下水來。祥子打算合合稀泥,把長臉一拉,招呼她一聲?墒撬粦T作這種事,他低著頭走進(jìn)里屋去。她一聲沒響,小屋里靜得象個深山古洞似的。院中街坊的咳嗽,說話,小孩子哭,都聽得極真,又象是極遠(yuǎn),正似在山上聽到遠(yuǎn)處的聲音。

  倆人誰也不肯先說話,閉著嘴先后躺下了,象一對永不出聲的大龜似的。睡醒一覺,虎妞說了話,語音帶出半惱半笑的意思:“你干什么去了?整走了一天!”

  “拉車去了!”他似睡似醒的說,嗓子里仿佛堵著點什么。“嘔!不出臭汗去,心里癢癢,你個賤骨頭!我給你炒下的菜,你不回來吃,繞世界胡塞去舒服?你別把我招翻了,我爸爸是光棍出身,我什么事都作得出來!明天你敢再出去,我就上吊給你看看,我說得出來,就行得出來!”“我不能閑著!”

  “你不會找老頭子去?”

  “不去!”

  “真豪橫!”

  祥子真掛了火,他不能還不說出心中的話,不能再忍:“拉車,買上自己的車,誰攔著我,我就走,永不回來了!”“嗯——”她鼻中旋轉(zhuǎn)著這個聲兒,很長而曲折。在這個聲音里,她表示出自傲與輕視祥子的意思來,可是心中也在那兒繞了個彎兒。她知道祥子是個——雖然很老實——硬漢。硬漢的話是向不說著玩的。好容易捉到他,不能隨便的放手。他是理想的人:老實,勤儉,壯實;以她的模樣年紀(jì)說,實在不易再得個這樣的寶貝。能剛能柔才是本事,她得癴①他一把兒:“我也知道你是要強(qiáng)啊,可是你也得知道我是真疼你。你要是不肯找老頭子去呢,這么辦:我去找。反正就是他的女兒,丟個臉也沒什么的。”

  “老頭要咱們,我也還得去拉車!”祥子愿把話說到了家。

  虎妞半天沒言語。她沒想到祥子會這么聰明。他的話雖然是這么簡單,可是顯然的說出來他不再上她的套兒,他并不是個蠢驢。因此,她才越覺得有點意思,她頗得用點心思才能攏得住這個急了也會尥蹶②的大人,或是大東西。她不能太逼緊了,找這么個大東西不是件很容易的事。她得松一把,緊一把,教他老逃不出她的手心兒去。“好吧,你愛拉車,我也無法。你得起誓,不能去拉包車,天天得回來;你瞧,我要是一天看不見你,我心里就發(fā)慌!答應(yīng)我,你天天晚上準(zhǔn)早早的回來!”

 、侔f,念ワソムソ,用手輕微的撫摩,借用作敷衍人。②尥蹶子,不老實的騾馬亂踢后腿的動作。

  祥子想起白天高個子的話!睜著眼看著黑暗,看見了一群拉車的,作小買賣的,賣苦力氣的,腰背塌不下去,拉拉著腿。他將來也是那個樣?墒撬槐阌谠賱e扭她,只要能拉車去,他已經(jīng)算得到一次勝利。“我老拉散座!”他答應(yīng)下來。

  雖然她那么說,她可是并不很熱心找劉四爺去。父女們在平日自然也常拌嘴,但是現(xiàn)在的情形不同了,不能那么三說兩說就一天云霧散,因為她已經(jīng)不算劉家的人。出了嫁的女人跟娘家父母總多少疏遠(yuǎn)一些。她不敢直入公堂的回去。萬一老頭子真翻臉不認(rèn)人呢,她自管會鬧,他要是死不放手財產(chǎn),她一點法兒也沒有。就是有人在一旁調(diào)解著,到了無可如何的時候,也只能勸她回來,她有了自己的家。

  祥子照常去拉車,她獨自在屋中走來走去,幾次三番的要穿好衣服找爸爸去,心想到而手懶得動。她為了難。為自己的舒服快樂,非回去不可;為自己的體面,以不去為是。假若老頭子消了氣呢,她只要把祥子拉到人和廠去,自然會教他有事作,不必再拉車,而且穩(wěn)穩(wěn)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哪馨寻职值氖聵I(yè)拿過來。她心中一亮。假若老頭子硬到底呢?她丟了臉,不,不但丟了臉,而且就得認(rèn)頭作個車夫的老婆了;她,哼!和雜院里那群婦女沒有任何分別了。她心中忽然漆黑。她幾乎后悔嫁了祥子,不管他多么要強(qiáng),爸爸不點頭,他一輩子是個拉車的。想到這里,她甚至想獨自回娘家,跟祥子一刀兩斷,不能為他而失去自己的一切。繼而一想,跟著祥子的快活,又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。她坐在炕頭上,呆呆的,渺茫的,追想婚后的快樂;全身象一朵大的紅花似的,香暖的在陽光下開開。不,舍不得祥子。任憑他去拉車,他去要飯,也得永遠(yuǎn)跟著他?,看院里那些婦女,她們要是能受,她也就能受。散了,她不想到劉家去了。

  祥子,自從離開人和廠,不肯再走西安門大街。這兩天拉車,他總是出門就奔東城,省得西城到處是人和廠的車,遇見怪不好意思的。這一天,可是,收車以后,他故意的由廠子門口過,不為別的,只想看一眼。虎妞的話還在他心中,仿佛他要試驗試驗有沒有勇氣回到廠中來,假若虎妞能跟老頭子說好了的話;在回到廠子以前,先試試敢走這條街不敢。把帽子往下拉了拉,他老遠(yuǎn)的就溜著廠子那邊,唯恐被熟人看見。遠(yuǎn)遠(yuǎn)的看見了車門的燈光,他心中不知怎的覺得非常的難過。想起自己初到這里來的光景,想起虎妞的誘惑,想起壽日晚間那一場。這些,都非常的清楚,象一些圖畫浮在眼前。在這些圖畫之間,還另外有一些,清楚而簡短的夾在這幾張中間:西山,駱駝,曹宅,偵探……都分明的,可怕的,聯(lián)成一片。這些圖畫是那么清楚,他心中反倒覺得有些茫然,幾乎象真是看著幾張畫兒,而忘了自己也在里邊。及至想到自己與它們的關(guān)系,他的心亂起來,它們忽然上下左右的旋轉(zhuǎn),零亂而迷糊,他無從想起到底為什么自己應(yīng)當(dāng)受這些折磨委屈。這些場面所占的時間似乎是很長,又似乎是很短,他鬧不清自己是該多大歲數(shù)了。他只覺得自己,比起初到人和廠的時候來,老了許多許多。那時候,他滿心都是希望;現(xiàn)在,一肚子都是憂慮。不明白是為什么,可是這些圖畫決不會欺騙他。

  眼前就是人和廠了,他在街的那邊立住,呆呆的看著那盞極明亮的電燈?粗粗,猛然心里一動。那燈下的四個金字——人和車廠——變了樣兒!他不識字,他可是記得頭一個字是什么樣子:象兩根棍兒聯(lián)在一處,既不是個叉子,又沒作成個三角,那么個簡單而奇怪的字。由聲音找字,那大概就是“人”。這個“人”改了樣兒,變成了“仁”——比“人”更奇怪的一個字。他想不出什么道理來。再看東西間——他永遠(yuǎn)不能忘了的兩間屋子——都沒有燈亮。

  立得他自己都不耐煩了,他才低著頭往家走。一邊走著一邊尋思,莫非人和廠倒出去了?他得慢慢的去打聽,先不便對老婆說什么;氐郊抑,虎妞正在屋里嗑瓜子兒解悶?zāi)亍?ldquo;又這么晚!”她的臉上沒有一點好氣兒。“告訴你吧,這么著下去我受不了!你一出去就是一天,我連窩兒不敢動,一院子窮鬼,怕丟了東西。一天到晚連句話都沒地方說去,不行,我不是木頭人。你想主意得了,這么著不行!”祥子一聲沒出。

  “你說話呀!成心逗人家的火是怎么著?你有嘴沒有?有嘴沒有?”她的話越說越快,越脆,象一掛小炮似的連連的響。祥子還是沒有話說。

  “這么著得了,”她真急了,可是又有點無可如何他的樣子,臉上既非哭,又非笑,那么十分焦躁而無法盡量的發(fā)作。“咱們買兩輛車賃出去,你在家里吃車份兒行不行?行不行?”“兩輛車一天進(jìn)上三毛錢,不夠吃的!賃出一輛,我自己拉一輛,湊合了!”祥子說得很慢,可是很自然;聽說買車,他把什么都忘了。

  “那還不是一樣?你還是不著家兒!”

  “這么著也行,”祥子的主意似乎都跟著車的問題而來,“把一輛賃出去,進(jìn)個整天的份兒。那一輛,我自己拉半天,再賃出半天去。我要是拉白天,一早兒出去,三點鐘就回來;要拉晚兒呢,三點才出去,夜里回來。挺好!”她點了點頭。“等我想想吧,要是沒有再好的主意,就這么辦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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