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源:新浪少兒 作者:安徒生 2010-08-04 10:28:59
安徒生童話全集(三):老路燈
你聽見過那個老路燈的故事嗎?它并不是怎么特別有趣,不過聽它一次也沒有關(guān)系。
這是一個非?煽康睦下窡簟K⻊(wù)了許多許多年,但是現(xiàn)在沒有人要它了。現(xiàn)在是它最后一晚待在桿子上,照著這條街。它的心情很像一個跳芭蕾舞的老舞女:現(xiàn)在是她最后一晚登臺,她知道明天她就要回到頂樓(注釋:即屋頂下的那間低矮的房間。一般是當(dāng)作儲藏室使用的。只有窮學(xué)生和藝術(shù)家住在里面。)里去,逐漸被人遺忘。這個“明天”引起路燈的恐怖,因為它知道它將第一次要在市政府出現(xiàn),被“三十六位先生”(注釋:這是丹麥?zhǔn)姓飬⒆h員的總數(shù)。)審查一番,看它是不是還能繼續(xù)服務(wù)。
那時就要決定:要不要把它送去照亮某個郊區(qū)的居民,還是送到鄉(xiāng)下的一個工廠里去,也可能直接送到一個煉鐵廠去被熔掉。在最后這種情形下,它可能被改造成為任何東西。不過,它不知道,它是不是還記得它曾經(jīng)一度做過路燈——這問題使它感到非常煩惱。
不管情形怎樣,它將會跟那個守夜人和他的妻子分開——它一直把他們當(dāng)作自己的家屬。它當(dāng)路燈的時候也正是他當(dāng)守夜人的時候。那時他的老婆頗有點自負(fù)。她只有在晚上走過路燈的時候,才瞧它一眼;在白天她是不睬它的。不過最近幾年間,他們?nèi)齻人——守夜人、老婆和路燈——都老了;這位太太也來照料它,洗擦它,在它里面加加油。這對夫婦是非常誠實的,他們從來不揩路燈的一滴油。
現(xiàn)在是路燈在這街上的最后一晚了,明天它就得到市政府去。這兩件事情它一想起就難過!人們不難想象,它現(xiàn)在點燃的勁頭不大。不過它的腦子里面也起了許多別的感想。它該是看過多少東西,該是照過多少東西啊,可能它看過的東西還比得上那“三十六位先生”呢。不過它不愿意講出來,因為它是一個和善的老路燈。它不愿意觸怒任何人,更不愿意觸怒那些當(dāng)權(quán)的人。它想起許多事情;偶爾之間,它的亮光就閃一下,好像它有這樣的感覺——人們也會記得它的:
“是的,人們會記得我!曾經(jīng)有一位英俊的年輕人——是的,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!他拿著一封信走來——一封寫在有金邊的、粉紅色的紙上的信,它的字跡是那么美麗,像是一位小姐的手筆。他把它讀了兩次,吻了它一下,然后抬起頭來看著我,他的眼睛在說:‘我是一個最幸福的人!’只有他和我知道他的戀人的第一封信所寫的是什么東西。我還記起了另一對眼睛。說來也真妙,我們的思想會那么漫無邊際!街上有一個盛大的送葬的行列。有一個年輕美麗的少婦躺在一個棺材里。棺材擱在鋪滿了天鵝絨的、蓋滿了花朵和花圈的柩車上,許多火炬幾乎把我的眼睛都弄昏了。整個人行道上都擠滿了人,他們都跟在柩車后面。不過當(dāng)火炬看不見了的時候,我向周圍望了一眼:還有一個人倚著路燈桿子在哭泣呢。我永遠(yuǎn)也忘記不了那雙望著我的悲傷的眼睛!”
許多這類的回憶在老路燈的思想中閃過——這個今晚最后一次照著的老路燈。
一個要下班的哨兵最低限度會知道誰來接他的班,還可以和接班的人交代幾句話。但是路燈卻不知道它的繼承人;它可能交代一點關(guān)于雨和霧這類事情的情況,關(guān)于月亮在人行道上能照多遠(yuǎn)、風(fēng)兒多半會從哪方吹來這類材料。
有三個東西站在排水溝的橋上,它們都希望把自己介紹給路燈,因為它們以為路燈可以讓位給它們,一個是青魚的頭——它在黑暗中可以發(fā)出亮光。它覺得如果有它待在路燈桿子上,人們可以節(jié)省許多油。另一個是一塊朽木——它也可以在黑暗中發(fā)出閃光。它對自己說,它的光起碼比魚頭的光要亮一點,何況它還是森林中一株最漂亮的樹的最后遺體。第三個是螢火蟲。這一位是什么地方來的,路燈想象不出來。但是它卻居然來了,而且還在發(fā)著光。不過朽木和青魚頭發(fā)誓說,螢火蟲只能在一定的時刻內(nèi)發(fā)光,因此不能考慮它。
老路燈說它們哪個也發(fā)不出足夠的光,來完成一個路燈的任務(wù)。但是它們都不相信這話。當(dāng)它們聽說老路燈自己不能把位置讓給別人的時候,它們很高興,覺得這是因為路燈老糊涂了,不會選擇繼承人。
在這同時,風(fēng)兒從街角那邊走來,向老路燈的通風(fēng)口里吹,并且說:
“我剛才聽到的這些話是什么意思呢?難道你明天就要離開嗎?難道這就是我看到你的最后一晚么?那么我送給你一件禮物吧!我將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向你的腦蓋骨里吹,使你不僅能清楚地記得你看見過或聽到過的一切東西,同時還要使你有一個清醒的頭腦,使你能看到人們在你面前談到或講到的事情。”
“是的,那真是太好了!”老路燈說。“我感謝你,只要我不會被熔掉!”
“大概還不會的,”風(fēng)兒說。“現(xiàn)在我將吹起你的記憶。如果你能多有幾件這樣的禮物,你的老年就可以過得很愉快了!”
“只要我不會被熔掉!”路燈說。“也許,即使如此,你還能保證我有記憶吧!”
“老路燈,請變得有理智些吧!”風(fēng)兒說。于是風(fēng)就吹起來。這時月亮從云背后走出來了。
“你將送點什么禮物呢?”風(fēng)兒問。
“我什么也不送,”月亮說。“我快要缺口了;燈兒從來不借光給我。相反的,我倒常常借光給他。”
說完這話以后,月亮就又鉆到云塊后面去了,它不愿意人們來麻煩它。
有一滴水從通風(fēng)口里落進(jìn)來。這滴水好像是從屋頂上滴下來的。不過它說它是從烏云上滴下來的,而且還是一件禮物——可能是一件最好的禮物。
“我將浸潤你的全身,使得你——如果你愿意的話——獲得一種力量,叫你一夜就把全身銹掉,化成灰塵。”
不過路燈認(rèn)為這是一件很不好的禮物;風(fēng)兒也同意這種看法。
“再沒有更好的嗎?再沒有更好的嗎?”風(fēng)呼呼地使勁吹著。
這時一顆明亮的流星落下來了,形成一條長長的光帶。
“那是什么?”青魚頭大聲說。“不是一顆星落下來了么?我以為它落到路燈里去了!如果地位這樣高的人物也來要他的位置,那么我們最好還是回去睡覺的好!”
它這樣做了,其余的兩位也這樣做了!不過老路燈忽然發(fā)出一道強(qiáng)烈的光來。
“這是一件可愛的禮物,”它說。“我一直非常喜愛這些明星,他們發(fā)出那么美麗的光,不管我怎樣努力和爭取,我自己是怎么也做不到的;他們居然注意起我這個寒磣的老路燈來,派一顆星送一件禮物給我,使我有一種機(jī)能把我所能記得的和看見的東西也讓我所喜歡的人能夠看到。這才是真正的快樂哩。因為凡是我們不能跟別人共享的快樂,只能算是一半的快樂。”
“這是一種值得尊敬的想法!”風(fēng)兒說。“不過你不知道,為了達(dá)到這種目的,蠟燭是必要的。如果你的身體里沒有燃著一支蠟燭,別人也不會看見你的任何東西。星星沒有想到這一點,他們以為凡是發(fā)光的東西,身體里都有一根蠟燭。但是我現(xiàn)在困了!”風(fēng)兒說,“我要睡了!”于是風(fēng)就睡下了。
第二天——是的,我們可以把第二天跳過去。第二天晚上,路燈躺在一張椅子上。這是在什么地方呢?在那個老守夜人的屋子里。他曾經(jīng)請求過那“三十六位先生”準(zhǔn)許他保留住這盞燈,作為他長期忠實服務(wù)的一種報酬。他們對他的要求大笑了一通,他們把這路燈送給了他,F(xiàn)在這燈就躺在一個溫暖的火爐旁的大靠椅上。路燈仿佛比以前長得更大了,因為它幾乎把整個椅子都塞滿了。
這對老夫婦正在坐著吃晚飯,同時用溫柔的眼光望著這個老路燈,他們倒很想讓它坐上飯桌呢。
他們住的地方事實上是一個地窖,比地面要低兩碼。要走進(jìn)這房間里去,人們得通過一個有石子鋪地的過道。不過這里是很溫暖舒適的;門上貼著許多布條,一切東西都顯得清潔和整齊;床的周圍和小窗上都掛著簾子。窗臺上放著兩個奇怪的花盆——是水手克利斯蒂安從東印度或西印度帶回來的。那是用泥土燒成的兩只象。這兩只動物都沒有背,不過代替背的是人們放在它們身軀中的土,土里還開出了花:一只象里長出美麗的青蔥——這是這對老年人的菜園;另一只象里長出一棵大天竺葵——這是他們的花園。墻上掛著一張大幅的彩色畫,描寫維也納會議(注釋:維也納會議,是法國拿破侖帝國崩潰的時候,英、俄、普、奧等歐洲國家于1814~1815年在維也納召開的重新瓜分歐洲領(lǐng)土的會議。但這個會議沒有解決什么問題。參加的要人們只是開跳舞會,舒服了一陣子。)的情景。你一眼就可以看到所有的國王和皇帝。那架有沉重的鉛擺的落地式波爾霍爾姆鐘(注釋:波爾霍爾姆(Bornholm)是丹麥的一個小島,以制鐘著名。)在“滴答!滴答!”地走著,而它老是走得太快。不過這對老年人說,這比走得慢要好得多。
他們吃著晚飯。這個路燈,正如剛才說過了的,是躺在火爐旁邊的一個靠椅上。對路燈說來,這就好像整個世界翻了一個面。不過這個老守夜人望著它,談起他們兩人在雨和霧中,在短短的明朗的夏夜里,在那雪花紛飛、使人想要回到地窖里的家去的那些生活經(jīng)歷,這時候,老路燈的頭腦就又變得清醒起來。那些生活又清清楚楚地在他面前出現(xiàn)。是的,風(fēng)兒把它弄得亮起來了。
這對老人是很樸素和勤儉的。他們沒有浪費過一分鐘。在星期日下午他們總是拿出一兩本書來讀——一般說來,總是游記一類的讀物。老頭兒高聲地讀著關(guān)于非洲、關(guān)于大森林和野象的故事。老太太總是注意地聽著,同時偷偷地望著那對作為花盆的泥象。
“我?guī)缀跸袷怯H眼看到過的一樣!”她說。
這時路燈特別希望它身體里能有一根蠟燭在燃著,好叫這個老太太像它一樣能把一切東西都看得清清楚楚:那些枝丫交叉在一起的、高大的樹啦,騎在馬上的裸體黑人啦,用又寬又笨的腳在蘆葦和灌木上踩過去的一群一群的象啦。
“如果我沒有蠟燭,那么我的功能又有什么用呢?”路燈嘆了一口氣。“他們只有清油和牛油燭,這個不成!”
有一天,地窖里有了一扎蠟燭頭,頂大的那幾根被點著了;最小的那幾根老太太要在做針線時用來擦線。這樣一來,蠟燭倒是有了,但是沒有人想起放一小根到路燈里面去。
“我現(xiàn)在和我稀有的功能全在這兒!”路燈想。“我身體里面什么都有,但是我沒有辦法讓他們來分享!他們不知道,我能在這白色的墻上變出最美麗的壁毯、豐茂的森林和他們所能希望看到的一切東西。”
但是路燈待在墻角里,被擦得干干凈凈,弄得整整齊齊,引起所有的眼睛注意。人們說它是一件老廢料;不過那對老年夫婦倒不在乎,仍然愛這路燈。
有一天,老守夜人的生日到來了。老太太走近這盞燈,溫和地微笑了一下,說:“我今晚要為他把燈點一下!”
路燈把它的鐵蓋嘎嘎地響了一下,因為它想:“現(xiàn)在我要為他們亮起來了。”但是人們只在它里面加了油,而沒有放蠟燭。路燈點了一整夜,只有現(xiàn)在它才懂得,星星所送給它的禮物——一切禮物之中最好的一件禮物——恐怕只好算是一生中的“秘寶”了。這時它做了一個夢——凡是一個有稀有功能的人,做夢是不太難的。它夢見這對老夫婦都死了,它自己則被送進(jìn)一個鐵鋪里被熔掉了。它驚恐的程度,跟它那天要到市政府去,要被那“三十六位先生”檢查時差不多。雖然假如它愿意的話,它有一種能力可以使自己生銹和化為灰塵。但是它并不這樣做。它卻走進(jìn)熔爐里去,被鑄成了一架可以插蠟燭的最漂亮的燭臺。它的形狀是一個抱著花束的安琪兒,而蠟燭就插在這個花束的中央。這燭臺在一張綠色的寫字臺上占了一個地位。這房間是非常舒適的:房間里有許多書籍,墻上掛著許多名畫,這是一個詩人的房間。他所想的和寫的東西都在他的周圍展開。這房間有時變成深郁的森林,有時變成太陽光照著的、有鸛鳥在漫步的草原,有時變成在波濤洶涌的海上航行著的船。
“我有多么奇妙的機(jī)能啊!”老路燈醒來的時候說。“我?guī)缀跸胍刍!不成!只要這對老夫婦還活著,我決不能這樣做!他們因為我是一個路燈才愛我。我像他們的一個孩子。他們洗擦我,喂我吃油。我現(xiàn)在情況好得像整個維也納會議(注釋:這里安徒生說的是一句諷刺的話。),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!”
從那時候起,它享受著內(nèi)心的平安,而這個和善的老路燈也應(yīng)當(dāng)有這種享受。
這個故事最初收集在《新的童話》第二卷第一輯里。1847年哥本哈根的舊式路燈被新式的燃煤氣的路燈所代替,因此安徒生就寫了這篇故事。舊的路燈被淘汰了,成為廢鐵,面臨進(jìn)熔鐵爐的命運——當(dāng)然這也不一定是最悲慘的命運:它可能重新被鑄成一架可以插蠟燭的最漂亮的燭臺。老路燈就在做著這樣的夢。但守夜人與它長期相處,對它產(chǎn)生了感情,把它擦得“干干凈凈”,讓它“躺在一個溫暖的火爐邊的靠椅上”,“用溫柔的眼光望著”它,很想“讓它坐上飯桌呢”。老路燈做了那些美妙而荒唐的夢后,最后也不想要熔化了!“不成!只要這對老夫婦還活著,我決不能這樣做!他們因為我是一個路燈才愛我。我像他們的一個孩子……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!”但是這種“了不起的事情”,一般講求實際的人恐怕很難理解,更說不上欣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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